【6月文學相對論】黃春美×張郅忻/長大的路那麼長(下)

張郅忻(左圖/張郅忻提供,洪沛澤攝影)、黃春美(右圖/黃春美提供)。

書寫時彷彿又變回兒時的自己

張郅忻

春美:這幾天,在睡前閱讀春美的最新大作《摩天輪時光》,跟著〈蘭陽雨〉走進多雨的蘭陽,讀〈紙娃娃〉時喚起曾經熱愛紙娃娃的童年,〈阿舅の菜園〉寫活菜園裡的蟲蟲世界與人情往來。寫到台北大城市的〈摩天輪時光〉,也總有宜蘭的鄉居歲月作為對照。細筆描繪的蘭陽人情地景,相當動人。阿盛老師曾說:「出生成長的地方,是寫作者擁有的天然資源。福克納一生就只寫家鄉『那塊郵票大小的地方』,而且,『可能一輩子也寫不完』。」我的創作裡,雖然恆常有著移動的元素,但起點也常定錨在故鄉「湖口」。因此,想請問「宜蘭」對春美創作上的影響?

黃春美

郅忻:昨天你提到育嬰假期間,每天早上,孩子的阿嬤會特地到家裡幫你顧孩子,你再騎車到不遠的早餐店寫東西,這讓我想起我讀師院那五個寒暑假,也都是婆婆幫我照顧孩子,我由衷感謝。

問及「宜蘭」對我創作上的影響,人生過往,最讓我懷念的是童年的家鄉。我的童年生活裡有一條水圳,流經屋前稻埕尾,轉個大彎,繞到屋後,注入冬山河支流。早上女人蹲在一旁洗衣服、過年過節殺雞宰鴨,下午,我們就跳進水裡玩,還多次和牛一起泡澡,也因此,我至今不敢喫牛肉。以前茅坑的糞便滿了,大人都在夜間掏,屎屎尿尿就一桶一桶倒進這條水圳,第二天,水照樣乾乾淨淨,我們照樣下去抓蝦抓魚,摸河蜆回家,阿嬤清洗後,以刀剁開蜆殼,用醬油醃蒜苗加辣椒,很下飯的。

後來我童年那條水圳加蓋了,有幾篇文章寫水圳,我村,也有他村。十幾年前我搬家,住家附近有座大陂塘,假日很多人來釣魚,屋後一條水圳流過,水面很寬,約有六、七米,我起牀拉開窗簾,總要從二樓往下看看水面的魚原處逆遊。剛搬來住時,我跟先生說想買一艘船來劃,他說我神經病。

我家就在農路旁,水圳之外,田野及村裡的人事物也是我經常描述的,我童年的鄰居阿婆阿姆阿叔阿嬸等等,或生命堅韌,或肩脊剛強,或像黃春明小說《鑼》裡面的人物,個個都是一則動人故事,值得書寫。我突然想起一篇婆婆生前和我聊天的辛酸事,婆婆未滿周歲就送人當童養媳,自幼被我公公欺侮,十八歲除夕那晚,和我公公「送做堆」,她懷我先生時,羊水破了,腰痠,落紅,可是眼看鴨子沒東西喫,於是忍痛到菜園挖一大盆蚯蚓回來餵食,待陣痛密集時,才回家,趕緊蹲在大竈前生火燒熱水,並且備妥刀剪、紅絲線,放在牀邊,見鄰人經過才大喊過來幫忙。婆婆生前常說我公公懶,只養幾隻豬賣,不出去工作,孩子漸長,她為了增加收入,去當泥水工,腋下可以各夾一包水泥上下樓跑,力氣大不輸男人,所以工資是女人工的兩倍,老家房子就是她賺來的。

郅忻,你說你的創作裡,雖然恆常有著移動的元素,但起點也常定錨在故鄉「湖口」,可知,我一看到「湖口」二字,想到什麼嗎?我竟然想到多年前愛亞長篇小說改編的公視文學大戲《曾經》。這部戲描述的年代約民國四十年,創作背景就是湖口,故事主人翁李芳儒的媽媽是國小老師,是隨軍來台的陸軍中校,典型的外省子弟,與你的家庭背景和生長年代完全無涉,真不明白,我怎會有如此連結?也許初識「湖口」,因《曾經》,又我好愛好愛這部戲吧,我也想聽你談談湖口對你創作的影響。

張郅忻

春美:愛亞老師成長的地方是老湖口,聽張典婉老師說,愛亞老師雖然是外省人,卻能說一口流利的海陸腔客語。我曾經參加過愛亞老師在高雄的新書分享會,可惜當時不知道老師會說客語,否則我們就可以用客語打嘴鼓。

我的家在新湖口鄉公所附近,同一條路的另一端是湖口。童年可以說是在火車站到鄉公所的這條路上度過。在以為多數的地方長大,我也自然而然學會聽、說客語。一直到赴高雄讀大學前,我都不知道原來客家人在台灣的比例並不多。

春美提到摸河蜆的經驗,我兒時也曾有過。阿婆會趁下午較不忙的時候,帶我去楊梅十五間的姨婆家玩。每次去,我都會跳到圳溝裡「覓蜆仔」,「覓蜆仔」是客語的「摸河蜆」的意思。我會把褲管捲起來,或是把裙子綁起來,把腳泡進冰涼的圳水裡,手伸入軟軟的泥地裡翻找。每次去姨婆家,都可以大豐收。當天晚餐,就會多一道薑絲煮蜆仔湯。

現在回想起來,為什麼我從不曾在湖口覓蜆仔呢?我想,應該是因為我住在湖口大街上,湖口工業區帶來城鎮的開發,附近雖然有田,但房子和工廠更多。叔叔說,家旁邊的臭水溝,曾是乾淨的圳溝,在他小時候,裡頭有許多七彩的魚。

隔壁條街就是湖口市場,從湖口市場往新湖國小的方向走,會越過一條大馬路,那條馬路原先是一條大水溝。以前上學須越過橋,橋邊有一攤賣楊桃汁的攤販。攤商在水溝上覆蓋木板,作起各種各樣的生意,包括熱炒攤、豆花攤和水果攤。我曾跟爸爸、叔叔、姑丈和表妹在夜深時分,坐在大水溝旁的熱炒攤喝酒。爸爸讓六歲的我喝一大杯啤酒,沒想到我一喝竟停不下來,就這樣喝醉了。爸爸說,喝醉的我一直說故事給他聽。

兒時的家隔壁是麵包店,放學回家會去麵包店買剛出爐的麵包。往火車站走去,會經過一間「飯店」,說是飯店,其實主賣麵和滷味。家人暱稱它「老家麵店」。每日煮三餐的阿婆,早上如果太忙太累,中午會叫我去「老家」外帶湯麵給太婆喫。太婆嘴很挑,只喫阿婆煮的飯和老家的麵。

長大以後,從火車站一路走回家,發現好多熟悉的地方不見了。於是我寫了一系列的專欄「小鎮故事」,回首那些曾經存在的店家人情,這系列收在《孩子的我》裡。現在,我正嘗試以客語書寫散文,不知道是不是用客語寫作的關係,書寫時彷彿又變成兒時的自己。很好奇,春美接下來的寫作計畫是什麼呢?

寫作往往因生活中的「刺點」而起

黃春美

郅忻:你說你爸爸讓六歲的你喝啤酒,你一喝竟停不下來,就這樣醉了。你爸爸又說你喝醉一直說故事給他聽。酒精竟然可以激發你的「創作力」,酒國小文豪呢。好奇問你,寫作時,是否曾在其他酒類淺嘗的微醺,或暢飲後的酩酊中,五千字一萬二萬字瀟灑躍然紙上?

提及寫作計畫,過去有幾本書是主題、目的性明確,應文化局計畫而寫,《雲兒翻筋鬥》則是2005年我為班上小朋友書寫,並且打算退休前,只要新接一個班級,就當作是送給小朋友的見面禮,如今想來,這真是超有計畫的計畫性書寫。

其餘幾本個人散文集往往因生活中的「刺點」而起,除了著眼當下,有時也會讓我想起某個年代或某件事,然後,鍵盤一敲,拉出毛線球的線頭似地,逐漸擴展,毫無計畫,毫無目的,寫著寫著,累積的字數能成本,我才整理歸類分輯,然後,以非我預期的面貌呈現給讀者。

寫作向來隨心,唯易感,喜愛觀察,常常那根「刺」瞬間刺中了,於是日常小物,蟑螂、蚊子、花、樹等等題材來敲門,不理不睬就可惜了,《摩天輪時光》也是如此這般產出。郅忻,你還會好奇我接下來的寫作計畫嗎?(我彷彿看到你在搖頭。)

這樣反問你之後,我隨即重新思考你我的寫作態度,我喜歡自由,媚己悅己,你的作品不管是散文集或長篇小說、兒少小說,每一本都經過構思計畫,未動筆之前,一本書的雛型就出來了,我們的態度真是天差地別。

我要向你好好學習,此刻也想喝啤酒,希望一喝停不下來,醉了,一直說故事。

張郅忻

春美:回想起來,我真正醉倒也只有小時候那一次。不知道是爸爸一直重複訴說我喝醉的故事,還是我真的記得?我確實有片段印象是坐在車上,大聲笑著說:「爸爸,我跟你說……」後來,曾在念研究所和工作出差時,分別喝過較多的酒,記得當時的朋友、同事都很訝異我的酒量。喝完酒的我並沒有說故事,回到旅館,倒頭就睡。

從小就有很多人告訴我,我很像媽媽。無論是長相、性格或酒量。爸爸說,媽媽和他結婚時,把一桌的好朋友都灌倒,媽媽還沒醉。「爸爸媽媽都那麼會喝,你當然也會遺傳我們。」爸爸得意的說。我知道自己能喝,但不愛喝酒。我見過酒醉的爸爸和叔叔打架的可怕模樣,我見過媽媽在獅子林小套房裡喝著威士忌寂寞傷心的模樣。酒,總給我一種不安全感,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?

也許是家庭因素,我格外嚮往穩定的生活,這多少也影響了我對寫作的態度。專職寫作時,我每天就像上班族,定時到咖啡廳打卡上班,寫到一定時間打卡下班。我喜歡定時寫作的安穩感。

我的寫作有偶然也有計畫。寫《織》是偶然聽阿婆說起,阿公在越戰時遠赴西貢紡織廠工作,還有過女朋友。我太過驚訝,阿婆口裡的阿公,跟我所認識的木訥、循規蹈矩的阿公很不一樣,因此想透過寫作重新認識阿公。《織》寫到一半,心中冒出兩個名字──「海市」和「山鏡」。寫作長篇小說需要非常大的耐心,得耗費許多心力修改再修改。在修改的過程裡,不時會冒出新的想法,改變故事的樣貌,甚至結局。就像故事會自己生出故事。

其實,有沒有計畫沒有關係,能夠一直寫下去就好。

黃春美

郅忻:謝謝你的分享。前幾天得知《秀梅》入選2025韓國首爾書展台灣主題國館書單,你的努力你的優秀再次教我讚嘆,臉書恭喜,此刻忍不住再次恭喜。

請容我繼續談酒。我的身體缺乏酒精代謝酵素,一喝酒就臉紅心悸,婚宴或其他餐敘場合幾乎滴酒不沾,炎炎夏日的冰啤酒對我亦毫無吸引力。倒是常拿酒來做料理,比如燒酒枸杞蝦、啤酒滷豬肉,紅露酒燉豬腳花生,加了米酒的麻油雞、黑棗雞等等。酒可去腥提香,烹調、加熱的過程中,酒味已除,是料理的好幫手,我家廚房少不了酒。但是,過往日常中的酒,不但沒有為生活提味,還帶來諸多悲傷不快的記憶。

我幼年時期以迄婚後多年,父親有時晚上七、八點,有時十一、二點或凌晨一、二點後一身酒臭,踉蹌入門。他的酒品不好,喝了酒,時而胡攪蠻纏,時而吼叫喧譁。我新婚不久的某一天,父親酒醉騎機車來夫家,我在門口正要發動機車出門,見他言語模糊,不知所雲,當時只焦慮他在夫家胡鬧,於是要他回家再說。一路上,我騎在他一旁,怎知,到家停好機車,突然,一巴掌打在我臉上,怒罵我瞧不起他,沒請他進屋裡坐。

父親不是醉了嗎?他從未如此清醒過。我淚流滿面,憤恨中發現原來父親也有清醒的時候,想著想著,竟也不太惱怒了。

我三叔的酒品比我父親差,他酒後總以布滿血絲的眼睛環視屋子裡每一個人,然後,憤怒的髒話排山倒海而來,與此同時,瘋牛般抓到什麼摔什麼,連電視、腳踏車都能摔,模樣實在嚇人。他多次因酒摔得額頭、手臂腿部撕裂傷,也曾撞斷鼻梁,三十五歲那年,去南方澳喫大拜拜,酒後回家途中,機車撞上公路護欄,頭部破裂,當場死亡。

酒,曾經給我極偏執的負面感,又父親嗜賭,我因此嚮往正常的家庭,二十二歲就逃到另一個家。

張郅忻

春美:謝謝春美!作品可以去遠方旅行,對創作者來說確實是別具意義的事。也恭喜春美的新書分享會順利成功,孫兒們好可愛。

我相信酒精一定有非常迷人的地方,才會有各式各樣的酒種、品牌生產出來,還有人以品酒為業。大叔叔會搜集威士忌原酒,阿公房間的木架上,有一些造型特別的酒,其中最特別的是戰車型的金門高粱。阿公不喝酒,常唱的山歌卻與酒有關:「食酒愛食竹葉青,採花愛採牡丹心;好酒食來慢慢醉,好花緊採緊入心。」

爸爸愛豪飲,很少享受慢醉的優雅。以前,爸爸跟阿姨回花蓮娘家,會先繞到高雄來看我。他習慣訂一間在文化中心附近的平價飯店,飯店隔壁是阿美熱炒店。爸爸呼朋引伴,把南部能找的朋友都找來,一堆叔叔伯伯圍在圓桌上,大口喫肉喝酒,聊著未竟的偉業。我帶著孩子坐在一旁,很想跟爸爸多聊一些,但找不到可以說話的縫隙。加上酒氣菸味多,時間差不多,我就先帶孩子提前離席。爸爸走後,回高雄時經過阿美熱炒店,都會想起那時的爸爸。肚子大大的,脖子又紅又粗,一副千杯不醉的模樣。

小時候以為,長大後就會喜歡喝酒了。就像媽媽說,長大就會喜歡上香水了。可惜,酒和香水到現在還是吸引不了我。長大的路那麼長,每個人都會長成自己的樣子。謝謝這段時間和春美的交談,深入而自在,更多的話就留到見面時說吧。

2025年七月《文學相對論》

楊雙子×金翎將於7月7-8日登場,敬請期待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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